當我來到這座城，已是夜深人靜。今夜就讓我在這片黃土地上自由馳騁！

　　這座古城，在歷史沉寂的歲月里，歷經(jīng)過繁榮、戰(zhàn)火、衰敗和塵封。夕陽的余暉默默地灑在古老的建筑上，冬陽、殘雪以及墻上的點點斑駁，勾勒出一副蒼涼的畫面，在這里我仿若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。時間久了，我開始迷戀起平遙如水的夜色，即便你看不到我，可我卻能感受得到你。我用手指輕輕地觸摸墻壁，你是否感受得到我指尖的溫暖？在黑夜?jié)u漸靠近的余暉里慢慢地清晰！

　　站在這里，總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，慢慢地，便轉(zhuǎn)化為一種惆悵。行人的歡聲笑語、鄰里間的嘮嗑、小販的吆喝、馬幫的駝鈴聲、抱拳作揖的問候……交織在一起，一切都顯得熱鬧鮮活。也許這就是屬于山西男人的生活吧。而我卻只是一個過路人，默默看著這一切，無話亦無聲。

　　抬眼望去，平遙的天空青紫中透著淡淡的藍，我喜歡這樣顏色的天空，我喜歡用指尖輕撫這些斑駁的墻，是因為我能清晰地感受得到這座城市的體溫；我喜歡走在映著月光愈發(fā)清冷的青石板路上，是因為這條路上有前人走過的痕跡；我喜歡閉上眼聞空氣里炊煙飄散的飯香，那個味道會讓我想起雖然遠離家鄉(xiāng)，在這里卻依然可以感受到家的痕跡。我喜歡這座古城，是因為在這里遇見的種種。

　　曾經(jīng)風靡一時的電視劇《走西口》講述的就是這樣一群山西男人，為了生計，為了夢想，遠離家鄉(xiāng)的故事。每次看到《走西口》這三個字，我總會條件反射般地哼幾句：

　　哥哥你要走西口，妹妹我實在難留，

　　有兩句知心的話，哥哥你要記心頭。

　　走路你要走大路，不要走小路，

　　大路上人兒多，拉話兒解憂愁。 

　　坐船你要坐船后，不要坐船頭，

　　船頭上風浪大，怕你掉到河里頭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因為這首古老的歌，我一直認為山西是個窮困潦倒的地方，要不，為什么男人要背井離鄉(xiāng)走到“口外”去謀生，弄得女人淚水漣漣？

　　曾經(jīng)看過一本關于晉商的書，書里說上個世紀山西是中國富得流油的地方。最鼎盛的時候，據(jù)說連北京、上海、廣州這類大城市里有規(guī)模的金融機構，最高的總部大多是散落在山西平遙、太谷的尋常巷陌里。這么一說，仿佛那些大城市不過是晉商們茶余飯后的熱鬧，更多的時候，他們是運籌帷幄地躲在深門大院里。

　　這么多年過去，這樣的認知困惑始終在我的心里縈繞。但是，去了山西之后，我心中豁然開朗，原來那些柔腸寸斷的《走西口》與一度“海內(nèi)最富”的稱譽并不矛盾。恰恰是這片貧瘠的土地成就了名揚天下的晉商。

　　只有每一個到過山西的人，不需要翻閱史書馬上才會明白，為什么那里的男人要“走西口”——因為窮，窮則思變！只是，聰明的山西人為什么會選擇做生意，而不是干點別的？比如寒窗苦讀從而謀求仕途，這也許可以歸結為沒錢的原因。但為什么不搞點手工作坊之類呢，再不濟還可以揭竿而起、劫富濟貧啊？要知道，在中國古代，“仕、農(nóng)、工、商”的階級社會，已根深蒂固地把商人的卑賤地位種植在人們的傳統(tǒng)觀念里?？勺屓速M解的是，山西人從不避諱自己的身份，商人就商人，他們決不像其他地方的生意人，極力扮成“儒商”模樣。

　　要回答這些問題，恐怕又得俗套地搬出一個文化的概念了，有人管它叫做“晉商文化”。就如同湖南人掛在嘴邊的“湖湘文化”一樣。其實，什么叫做湖湘文化，恐怕大多數(shù)人也只能膚淺地背一句廣告詞：心憂天下，敢為人先。且不去揣摩什么是晉商文化，但可以肯定的是，說山西人“善謀生，跋涉數(shù)千里率以為常?！苯^非文學夸張，而是實實在在的歷史形象。

　　當康熙皇帝實行滿蒙友好、停息邊陲戰(zhàn)火時，他們立刻面向蒙古、新疆組建龐大的商隊，浩浩湯湯的駝隊把各地的物產(chǎn)運往邊關大漠。

　　當兩淮鹽商壟斷專賣時，他們居然可以想方設法一點點奪取到鹽業(yè)的經(jīng)營權。而這一切，誰也想不到會讓當初那些走西口的漢子做到了。當然，這個過程中的艱辛和苦澀，必然也是常人無法理解以及體會到的。

　　山西當初富成什么模樣，根本不需要引經(jīng)據(jù)典。只需在平遙城中隨便走上一遭，立刻可以窺一斑見全貌。且不說平遙西大街上大名鼎鼎的“日升昌”舊址。只需看看縣衙就足以讓你相信，彼時的平遙是個何等堆金積銀的地方。站在高處俯瞰縣衙，既氣宇軒昂，又曲徑通幽，前朝后寢，左文右武。一門一窗、一磚一瓦無不透露著盛世遺風。不知道是現(xiàn)代人高超的修復技術，還是當時富足的地方政府使用了一流的建筑材料，反正衙門的碧瓦灰墻雖歷經(jīng)百年變遷，卻并無滄桑破敗痕跡。余秋雨先生曾說過，文化宅第之所以難經(jīng)風雨，跟文人柔弱的身子骨有關。而平遙縣衙卻是商賈大亨形象，走南闖北的晉商怎可能沒有周旋于險惡江湖的強健體魄呢？

　　當然，最能見證平遙繁華的莫過于城門口那些深深的車轍印痕。堅硬的石板路上，居然被來來往往的車輪，磨出一道道深坎，像這座古城的一條條皺紋。記錄的卻是山西男人的驕傲。當他們趕著馬車、趕著駱駝，從四面八方馱著銀子馱著喜悅馱著走西口的淚眼幸?；爻堑臅r候，歷史和族譜已經(jīng)悄悄地寫下這一個個家族的榮耀。

　　然而，跟歷史上的許多繁華一樣，晉商們締造的昌盛景象最終也走向了敗落。很多學者們不斷翻新著他們衰敗的根源。然而在我看來，盛衰之事不過是天地宇宙的新陳代謝，歸過于什么人或是什么制度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透過一座古城，我們認識了一群了不起的三晉大地上的男人，看到了一個個陽剛睿智的背影。

　　平遙城墻始建于西周。公元前827—728年，西周宣王姬靜時，派大將尹吉普北伐時駐軍于此，出于軍事防御，筑素土城墻，這是最古老的城墻，也是如今這古城的前身。明代洪武三年(公元1370年)擴建為磚石城墻，規(guī)模為周長6100米，高6—10米，墻外筑護城壕，深、寬各1丈。城門共有6座，各城門外曾設吊橋，城墻上筑重檐歇山頂城樓；四周各有角樓一座；四面墻體，每隔60米，筑觀敵樓一座，整個城墻上共有72座觀敵樓，城墻上有垛口3000個，這是按孔夫子的弟子3000、賢人72的數(shù)字修筑?？梢姡@個城墻還傳遞著十分地道的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。

　　古城墻的青磚透射著歷史凝重感，承載著滄海桑田的變遷。我一去觸摸，就感覺到那是一種“土”做的韌性、剛性的文化，與江南“水”做的文化截然不同，它粗獷、豪邁，充滿雄性。我想象著歷史上某一天兵臨城下，劍拔弩張，一觸即發(fā)的情景，士兵與居民們是如何憑藉這城墻，用血肉之軀保衛(wèi)這個古城的安樂。其實，最堅固的城池是“人”的血肉之軀。

　　我潦草地看完古城墻，就迂回古城有19世紀亞洲的“華爾街”之稱的大街，現(xiàn)在被稱作“明清街”。中國第一家經(jīng)營存款及匯兌業(yè)務的票號——日升昌就在這里分娩誕生。平遙古城曾是赫赫有名的金融中心，當時，全國51家票號，山西有43家，而平遙就占22家。可見，當時晉商一度是執(zhí)中國商界的牛耳(不像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浙商的天下)，而單單平遙一個小縣城就占了全國票號業(yè)的半壁江山。憶想當年，平遙古城，商號林立，車水馬龍，財源滾滾，銀窖里的銀子，難以計數(shù)，時人稱“裝不滿、拉不完的平遙城”，其富庶和繁華的程度，可見一斑。余秋雨先生在《抱憾山西》一文中曾這樣寫道：“在山西最紅火的年代，財富的中心并不在省會太原，而是在平遙、祁縣和太谷，其中尤以平遙為最?！?/p>平遙縣城

　　在平遙古城中22家票號中，日升昌獨占鰲頭，被稱為“中國銀行的鄉(xiāng)下祖父”。日升昌古代寫作“日昇昌”，可見其構思之精巧，這三個字中都含有一“日”之，寓意票號如旭日東升，事業(yè)興旺，蒸蒸日上，如日中天，可見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雄心與氣魄，后來果真不負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苦心孤詣，它經(jīng)營有道，得到了“匯通天下”的美譽。走進日升昌票號，感染我的并不是那種濃重的商業(yè)氣氛，更是那些傳統(tǒng)文化承載體：古建筑文化。票號的通體建筑更具有文化內(nèi)涵，面闊五間，正院沿南院北縱軸線，由三進式穿堂樓院組合而成，在中國古代，數(shù)字都賦予了濃厚的感情色彩與宗教意義?！拔逍邪素浴本褪且幌盗袛?shù)字的機變，奇數(shù)為陽，偶數(shù)為陰。讀老子《道德經(jīng)》便知有“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萬物”。這票號選擇“三”進，可見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用意，也正是“匯通天下”的雄心的體現(xiàn)；而面闊五間，這與又水、木、金、火、土的“五行”相關，五行就是古代中國人對宇宙系統(tǒng)的認知與信仰。我站在這種建筑面前，不由地為中國古代的建筑理念的博大精深而自豪、欽仰。

　　我才智拙劣，對票號文化理解不深，只能作門外漢走馬觀花狀，里面的匯兌也無意深入了解。日升昌最吸引的倒是這么個典故：兩個在商界叱咤風云的大掌柜雷履泰、二掌柜毛鴻翙之間的怨隙。雷、毛兩人能力相當，應該說是棋逢對手，可惜免不了這樣的怪圈“一山容不得兩虎”，他們在日升昌里明爭暗斗，到了勢不兩立、水火不容的地步。經(jīng)過一番較量，毛鴻翙憤然出走，另起爐灶，依靠另一財東的資本，一下子辦起了五個票號，俗稱“蔚字五聯(lián)號”。“蔚字五聯(lián)號”以中國金融史上第一個銀行財團的形象出現(xiàn)于世人面前，與盛極一時的日升昌票號相抗衡。這本身是一件好事，有競爭才有發(fā)展。但是，兩人的怨隙卻無法彌合。毛鴻翙用了一種古老而庸俗的方式進行人身攻擊，給自己長孫起名為“履泰”，而雷履泰反報復，以眼還眼，以牙還牙，也給自己的孫子起名叫“鴻翙”。

　　這座男人的城市擁有了太多的關于男人的故事，帝王的昌盛與衰敗，商賈的興旺與沒落，普通平遙男人的生老病死?？此戚x煌卻都歸于平淡，看似平淡卻曲折坎坷，每一個故事后都有著萬千的平遙人的悲歡離合。今夜我輕輕的觸摸，在黑夜里摸到平遙堅硬的圍墻下柔軟的靈魂。

　　文/陳思佳、吳江平    圖/李亞平、何海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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